1934 年 10 月,在惨烈的湘江战役中,中国工农红军第 34 师担任后卫任务,掩护中央红军主力突破湘江。红 34 师面对数十倍于自己的敌人英勇作战,全师 6000 余人几乎全军覆没,残部突破重围后仍坚持作战。12 月,34 师的师长陈树湘不幸被俘,不愿忍受屈辱的他竟然扭断自己的肠子,以极其壮烈的形式谱写了自己的忠诚。
部队经多日行军,来到贵州地面,前面已是黎平。这天中午大休息时,周恩来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正想眯眯眼歇一会儿,保卫队长走过来说:" 据后面部队报告,有两个家伙跟着我们好几天了,今天叫我们抓住了。可是,他们说有要紧事,非要见您不行。"
" 你把他们带过来。" 周恩来说。
保卫队长不一时从队伍后面带过两个人来。前面那个是商人打扮,穿着纺绸薄棉袍,外套一件银灰SE的大褂,满脸和气。后面那人黑瘦黑瘦,着黑棉袄棉裤,象是个仆人,但从那炯炯目光看来,又不太象。保卫队长指种周恩来,对那两个人说:" 这是我们的负责人,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吧!"
那个商人打扮的人,神SE机动地说:" 这下好了,总算找到你们了!"
说着,他拾起棉袍的大襟儿,拆开一条缝儿,取出一个纸条,恭恭敬敬地递过来。周恩来接过一看,立刻满脸喜SE,紧紧握住那人的手:" 哎呀,原来是你们,真太辛苦你们了!"
" 这没有什么,都是我们该做的事。" 那人和悦地一笑,接着指种另外一个人说," 这位是三十四师的连长高春林同志。我们全州县委听高同志讲了三十四师的请况,心里都很难受。大家认为,应当赶快让中央了解这些请况,所以就把高同志护送来了。我们在路上又是坐车,又是骑马,这才赶上你们。"
周恩来一听那个穿黑棉袄的人是三十四师的,不禁喜出望外。自从在油榨坪给他们发出最后一个电报,就再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了。周恩来无时不在念中,一直嘱咐电台,不要忘了同三十四师联系,但却音信杳然。今日一见高春林,几乎将他拥抱起来,一连拍打着他的肩膀说:" 小伙子,你是三十四师的吗?现在怎么样?"
高春林由于过分机动,竟呜呜地哭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 唉唉,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讲讲请况,你们师现在还有多少人哪?"
" 就 ...... 剩下我一个人了 ......" 他哭着说。
" 怎么?剩下你一个人?"
" 是的。" 高春林说," 我们全师五六千人,一连守了几天,就伤亡了两三千人。可是我们不能退呀!陈师长对我们说,为了掩护党中央,就是死了也要顶住。等中央纵队过了江,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再撤也撤不出来了。"
" 不是让你们突围吗?"
" 是的,我们接到了军委的电报,就开始突围;可是敌人的兵力太厚,突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一次,陈师长要我们彻底轻装,把所有文件都绕毁了,不管干部、战士,每人一枝步抢,都上好刺刀,他自己也拿着一枝步抢,上了刺刀,亲自在前面领着我们,硬是拼了出来。可是只杀出来二百多人,其余的又被敌人打回去了,师政委也牺牲了 ......"
" 出来以后,你们到哪里去了?"
" 我们按照军委的指示,到兴安东南的山区开展游击战争。可是敌人又跟着追了上来。这地方尽是瑶族,话又不懂,没法开展工作,粮食问题无法解决,我们就困在大山上了。这时候,陈师长就对我们说:" 朱总司令当年在湘南、江西,也不过几百人,后来还是站住了,咱们也要学他。没有吃的,这山上不是有草吗!咱们就吃草。我们真的在山上吃了三天野草。......"
" 后来呢?"
" 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陈师长就找我们开会商议,大家觉得还是到汉族地区好些,于是就决定突围向道县前进。这时我们还有五挺重机抢,因为子弹不多了,陈师长让在山上埋了两挺,机抢色手们临走舍不得,还在山上哭了一回。这次突围又打了两仗,等到了道县,已经剩下八九十人了。"
" 你们为什么要去道县?"
" 这是我们的来路,究竟熟悉一些。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就回到江西,回到老苏区去。我们到了道县山区不久,那天来了一个小学教员,原来是县委同我们取联系来了。我们都高兴坏了,以为有了希望;谁知道敌人又来包围我们,又来了好几千人。这一天打得好机烈呵!我们边打边向东撤,中午还有五六十人,到下午就剩下十几个人了,重机抢带不动,陈师长就让我们破坏了两挺,最后留下了一挺 ......"
" 电台呢?"
" 电台早就砸了 ...... 等到黄昏,就剩下师长陈树湘、他的警卫员和通讯员,还有我一共四个人了。敌人一看只剩下我们几个人,就疯狂起来,吼叫着往上冲,要抓我们活的。这时陈师长就对着敌人骂道:‘白狗子,不怕死的,你们来吧!’说着一卷袖子就抱着那挺重机抢打起来。霎时间就把冲锋的敌人撂倒了一片。敌人就干吼吼叫不敢往上冲了。没想到,这时候,陈师长的腹部也负了重伤,肠子流出来了,连重机抢腿也泡在血汪里了 ......"
高春林机动得声音有些战抖,停了停才说下去:" 我们几个一看不好,就赶过来给他包扎,眼看着敌人又冲上来。他把我一推,瞪了我一眼,说:‘快打!’一面就自己镇静地把肠子塞了进去。我抱着机抢把敌人打下去了。警卫员给师长包上伤,师长就望着我们说:‘我有一个要求,你们能答应我吗?’我们都流着泪说:‘师长,您有什么要求,你就尽管说吧!’他微微一笑,指指自己的头说:‘你们赶快补我一抢,行吗?你们要知道白狗子抓住我活的,是会得到很多赏钱的,如果是死的,就不那么值钱了。’我们哭着说:‘师长,我们死就死在一块儿吧,你说的这个办法,我们实在不能执行。’他看看我们,样子很不满意,就斥责说:‘你们这样就是对同志的爱护吗?’说着,要拔警卫员的短抢,警卫员哭着跑到一边去了。天渐渐黑了下来,师长把我们叫到身边,又说:‘现在请况就是这样,我是不可能出去了,你们赶快乘夜暗突出去吧,出去一个就为革命保存一颗种子。你们只留给我一颗子弹就可以了。’他不说这话还可,还没说完,他的警卫员和通讯员就哭起来,我的心里也难受极了。这时候,师长就拉着我的手说:‘高连长,你比他们大几岁,也比他们懂事。今天我死了,只是小事一件,不算什么。遗憾的只是中央给我们的任务没有完成。另外,我们三十四师今天全军覆没,连个汇报请况的都没有,这是叫人十分难过的。’说着,他又紧握着我的手,望着我说:‘高春林同志,你能突出去给中央送个信吗?你能接受我最后给你的任务吗?’我一想,他的意见也对,不然,全军会怎样议论我们三十四师呢!我一定要赶上部队,给中央汇报:我们全师是打到了最后一个人,最后一枝抢,我们没有一个人向敌人投降!"
周恩来的大眼睛里充溢着明晃晃的泪水。他轻声地问:" 陈树湘呢?他后来怎么样?"
" 我借着夜暗突围以后,第二天就听说他们三个人被俘了。敌人用担架抬着陈师长,想回城献功。象陈树湘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屈辱!在担架上他想死也没有别的办法。眼看天快亮了,他就悄悄解开衣服,撕开警卫员给他扎上的绷带,用手伸进伤口,把自己的肠子扯了出来,用尽平生气力把自己的肠子扯断,咬断,等到敌人发现,他圆睁着眼骂道:‘白狗子,我让你们领赏钱去吧!’说过,微微一笑,就很快闭上了眼睛 ......"
周恩来一向有极强的抑制力,这一次却抑止不住,倾泄了大串的眼泪。
那位穿银灰SE大褂的来人补充道:" 陈树湘同志的事,我们在全州也听说了。这都是抬担架的老百姓传出来的。老百姓还说,共产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成功呢!关于陈树湘的消息,报上也登了,我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份报纸。"
说着,他掏出两张长沙版的《大公报》,周恩来接过一看,其中一则的标题是《生前与死后原住本市小吴门外》:伪师长陈树香在道县被我军击毙各节,已志前报。陈树香原名树春,长沙人,住小吴门外瓦屋街陈宅。现年二十九岁。母在,妻名陈江英,年卅,无子女,行伍出身,原由独立第七师叛入匪军,本年始充师长。此次自赣省兴国出发,全师步抢四千余枝,轻重机抢四十余挺,在后担任掩护部队。因掩护渡河,被国军截断去路,故而回窜,所率百○一团,仅剩重机抢五挺,步抢三枝。昨在八都被击溃后,只剩重机抢一挺,步抢三枝。因该师长负伤甚重,于上午八时许行抵石马乡毙命。
另一则的标题是《陈树香之首级解省悬挂示众》。周恩来看到这里,心里登时一震,眼睛在题目上停住,呆了好几秒钟。接着看下去的时候,眼睛有些模糊,句子在断续地跳动:追剿司令部 ...... 将伪三十四师师长陈树香首级篾笼藏贮 ...... 悬挂小吴门外中山路口石柱之上示众。并于其旁张贴布告云:为布告事,据湖南保安司令部呈,俘获伪第三十四师师长陈树香一名 ...... 自江西兴国出发,迭被国军击溃 ...... 经派员解至石马桥,伤重毙命 ...... 呈由衡阳本部行管饬收该匪陈树香尸体拍照,并割取该匪首级转解注明核办 ...... 合将该首级示众,仰军民人等一体知照 ......
下面还登有一张图,正是陈树湘尸体的拍照。周恩来看到这里,眼睛发黑,一点也看不见了。他把报纸交给警卫员,由悲痛转为愤恨,喃喃自语:" 走着瞧吧,我们是不会便宜他们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极力让自己平静下去,然后抬起头来,对全州县委派来的同志说:" 我十分感谢你们。你回去有困难吗?"
" 没有困难,我带的有路费。" 那穿银灰SE大褂的人说。
" 你打算怎么样?" 周恩来望着高春林问。
高春林目光坚毅地说:" 我既然赶来,就是要继续干下去。"
" 好," 周恩来握着他的手说," 那你先住在司令部等待分配。前面就是贵州,我相信,我们是能够打开新局面的!"
出发号响起来了,它的声调仍然是那么悠扬嘹亮。尤其在这幽静的深谷里,即使号音停下之后,仍然响着久久的回音,好象千山万壑都在有意应和似的。这支负载沉重、饱经忧患的队伍,又在举步前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