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邱河河水浑浊,附近一些工厂的废水经尹家沟排入这条河
被质疑的环评
冯军没有服软。2008年起,他向金铭公司提起一系列环境民事侵权诉讼,法院最后判决他败诉。冯军说,当时他被迫退出承包的鱼塘,金铭公司的补偿都是针对土地的,并没有出一分钱赔偿其两个女儿治病的费用。
2015年5月,冯军向廊坊市环保局申请政府信息公开,获得神华公司和金铭公司的环境影响评价报告表等资料。其中,金铭公司的环评,系北京大学和中国环境研究院编制。从上述资料中,冯军发现诸多问题。
报告显示,金铭公司是2000年5月开工建设,2001年12月投入试生产,但环评出具的时间却是2004年2月24日。神华公司是2005年1月开工建设,2006年11月试生产,而环评出具的时间为2006年11月,两家企业都是典型的未批先建。
“生产在前,环评在后。这样的环评文件,能保证环评质量吗?”冯军认为,上述环评文件涉嫌造假。
此外,金铭公司的环评注明,项目南厂门(隔路)有住宅区为环境保护的主要目标,500米区域内无水源地。冯军指出,在环评机构作出该报告的2004年,他和家人在金铭公司对面的鱼塘养殖场内已经居住多年,饮用水取自院子里的自打机井,“只隔了一条马路,这么近的距离,为什么没监测到呢?”
金铭公司的环评报告还指出,该厂综合废水“无重金属部分”,在冯军看来,这无法解释2006年12月廊坊市环境保护监测站对金铭公司废水作出的监测报告,当时,废水检出含有锰、砷等元素,而冯军家的机井的水中锰、砷含量均超标。冯军据此认为,环评单位作出的环评结果失实,也没有发出警示,致使他成为环境污染的受害者。
针对上述环评,冯军向河北省环保厅提出行政复议,要求撤销廊坊市环保局的批复。但省环保厅认为,环境影响报告表审批程序合法,适用法律法规正确。冯军随后针对廊坊市和河北省两级环保部门提起行政诉讼,法院未开庭,经书面审理作出裁定,认定冯军不具行政诉讼主ti资格。
在此种请况下,冯军于2015年11月向环保部递交举报信,要求对北京大学和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两家环评机构进行查处。收到举报后,环保部向河北省和廊坊市环保部门进行核实,其后作出回复称:环评文件不存在失实的请况,因此未处理环评机构。
针对环保部的回复,冯军提出行政复议无果,进而提起行政诉讼。在11月10日的庭审中,环保部的代理人在答辩时指出,环保部的答复合法合规,冯军不具备诉讼主ti资格。
该代理人表示,冯军要求环保部根据《环境保护法》等法规要求查处环评单位的行为,并未涉及其实ti权利,因此,本案不属于《行政诉讼法》中不履行法定职责可能造成申请人人身权利或财产权益受到损害的请形,也就是说,冯军作为原告,与是否对上述行为进行查处,不存在直接的法律上的利害关系。
在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庭审后,审判长宣布休庭,此案将择日宣判。走出法庭,冯军不服气:“两个女儿患上白血病,为什么我还不算受害者?当年井水里的重金属从何而来?法官为什么不能到现场亲自看一眼?”
11月11日,北青报记者回访冯军的养殖场原址。鱼塘和水井已不复存在,这里成了一个大停车场。停车场东侧不远,有一处近百住户的居民区。现场可以看到,停车场和居民区南侧,对面就是金铭公司和神华公司,相距只有一条20多米的马路。
不做沉默的受害者
十年过去,鲍邱河的河水依然浑浊。尹家沟成了一条暗沟。金铭公司的污水,经由尹家沟,排入鲍邱河。站在排水口附近一座桥上可以看到,从尹家沟流出的黑水和鲍邱河的黑水融为一ti。河边弥漫着臭味,水面漂着垃圾。
居住在鲍邱河附近的老铁介绍,鲍邱河的水过去是清的,河里能看到鱼虾,水能洗衣,上世纪90年代末,周边陆续建起化工厂、钢厂后,污水都排入了鲍邱河,这条河就成了黑水河。附近的夏垫村等村庄,用的水都是自打的机井,因为群众反映污染问题,政府部门协调污染企业出钱打了300米深的机井统一供水。
环保部在2013年5月通报的一季度13起重点污染事件中,曾专门提及鲍邱河和金铭公司。通报称,大厂回族自治县群众反映鲍邱河水ti污染严重,钢铁企业违法排污。廊坊市环保局已处罚相关企业环境违法行为。金铭经细冷轧板带有限公司、廊坊神华工贸有限公司、宝生钢铁制品有限公司3家企业已停产,大厂回族自治县已启动鲍邱河综合治理工作。河北环境保护厅督促当地政府加快鲍邱河整治工作进程,确保夏垫镇污水处理厂在今年上半年投入运行,清理鲍邱河沿岸无证无照企业。
老铁说,前些年问题突出,政府专门整治过鲍邱河,但过后水质又差了。
像冯军一样,对污染做出反抗的村民曾不断出现,但能坚持下来,并诉诸法院的少之又少。不少人担心遭到报复。冯军的邻居刘庆丰也挨过打。2005年10月,刘庆丰因为反映污染问题,遭到多名男子袭击,他的小商店被砸烂,人被打伤。报案无果后,刘庆丰从金铭公司对面搬离。
北青报记者近日找到刘庆丰,他婉拒采访。在夏垫镇,一位家人患癌去世的村民表示,家人得癌多少跟环境有些关联,但此事不便表态,再者,家人也去世多年。冯军说,最初他告状时,有当地律师代理,但后来接到警告,便不再代理他的诉讼。
在诉讼之路上,冯军越走越远,屡败屡战。但他并没有得到家人的支持。妻子王华(化名)觉得告状没用,与他产生严重分歧,在大女儿去世后不久,就带着病愈的二女儿冯兰(化名)在外居住。而冯兰当时年仅14岁,即辍学打工。在如此艰难的请形下,母女还搬过一次家,原因是提供借住地的朋友遭到恶意警告。
冯军现在很少和妻女联系。除了清明节,他几乎不去大女儿的坟前——冯亚楠去世后,被葬在离鱼塘不远的二里半村义地里,坟前没有立碑。11月11日,冯军前去探望,意外发现坟头有一堆纸灰。他后来打通了冯兰的电话,女儿承认两个月前去祭奠过姐姐。
言谈中,冯兰对父亲还有怨气。“她说,过去没有管她,现在也不用管了,她已经独立了。孩子劝我,说这么大岁数了,别折腾了,想想你老了怎么办。”冯军无以作答。对家人的愧疚,诉讼的艰难,时常让冯军陷入M惘和高压中。他靠抽烟解压,每日烟不离手,一天要抽三四包,但只抽得起3块钱的那种。有时也喝点酒,理由是,可以让心里更平静,消解心中的恨意。十年光音,他都放在和污染的较量上,并没有赢,但他不愿沉默。“该赔多少钱,赔多少,污染和环评的事必须有问责。两码事。”
“我要对得起失去的女儿。”冯军仰着脸,硬着脖子说。本版文并摄/本报记者 李显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