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45年,正值五代乱世。一位名叫刘琼的将军驰援末代“闽王”——天德帝王延政,抵达将乐县时,听说王延政已在建瓯投降了南唐。一时间,国破,无主,士兵们要拥立刘将军为王,但是,“琼义不肯受,自刎死” (《十国春秋"闽七"列传》)。
过了423年,已是元末明初,一个名叫陈宗海的将军从将乐赶赴南平。他听说父亲陈友定——福建最高行政及军事长官——被明军抓获,就独自空手前往陪死。面对压境的大兵,他曾叩头劝父亲向朱元璋投降,“以存宗祧。”友定不听,拂袖而起。宗海说:“父为忠臣,子岂不能为义士耶?”果然,一听说父亲“被执,自将乐来就死”,结果一起被杀(《清流县志》)。
从刘琼到陈氏父子,忠义之风让人思绪飞扬。
刘琼为了闽国殉身,“部将收其尸葬山麓,乡人建祠祀之”。而陈氏父子为了元朝献身,却享受不到这种待遇。为什么呢?黄袍加身而能义不肯受,乃至自刎,刘琼所为不止于忠,而有大义在;陈氏父子宁死不降,尽忠而已。但是,忠臣受祀并不少见啊,怎么死得如此壮烈却无声无息?这可能与他们维护的是元朝有关。
正是元军,追杀宋帝,直B得他跳海。正是这个元朝,成就了著名忠臣文天祥。正是这个文天祥,在陈友定死难的92年前,护送赵宋皇室逃难,路过陈友定的第二故乡——明溪,留下了两首与忠义有关的诗:一首给神,一首给人。
此神是惠利夫人,叫莘氏圣七娘。明朝正德年间的归化(明溪)知县杨缙刚上任时,拜了文宣王庙、城隍庙,又拜夫人庙。他问,这个夫人出自什么朝代,为什么要祭祀她?当地人说:夫人曾有“月下吟”,是五代时的人,很灵验。关于《月下吟》,说的是原先巡司驿边上有座莘氏圣七娘墓,某夜旅客听见有人吟诗,“辞甚悲惜”,就叫她多吟几遍记下了诗。第二天,客人把这事告诉附近的人,并把那诗写在了墙上。乡人由此对莘氏产生敬意,在墓前建庙,祭祀。——知县杨缙读了《月下吟》:
妾身本是良家女,幼习女工及书史。
笄年父母常爱怜,遂选良人作鸳侣。
五季乱兮多寇盗,良人被命事征讨。
因随奔逐道途间,忽染山岚命丧夭。
军令严兮行紧急,命既殁兮难收拾。
数尺孤坟空寂寞,独将骸骨葬明溪。
屈指经今二百年,四时绝祀长萧然。
未能超TUO红尘路,妾心积恨生云烟。
他觉得诗很可疑,不相信这种民间传说。但是,当他读汀郡志及本县志,看到文天祥谒夫人庙留题的一首诗,不禁“悚然,抚卷一唱三叹。”从而相信夫人庙有来历,文天祥的诗就是见证。——其诗写道:
百万貔貅扫犬羊,
家山万里受封疆。
男儿若不平妖虏,
惭愧明溪圣七娘。
为什么呢?杨县令说,文天祥是“故宋之忠臣烈士,赤心义胆以身报国者”,不会凭空乱写的。还说,文天祥赞颂夫人之贤,夫人之贤会更出名,同样,夫人庙也会因这首诗而更出名(《归化县志》)。
文天祥对明溪显然也产生深远的影响。吴西全先生在《文天祥艰难的明溪之行》一文写道,文天祥护送宋端宗赵昰及其母杨淑妃兄妹路过明溪夏阳乡渔帘村时,杨淑妃轿门的垂帘被风吹落,村民张幼厚代为拾起。因此,他们以皇帝的名义,钦赐“御帘”一词作为村名,以示表彰(此事记入了张氏族谱)。文天祥还即事成诗一首:
山村何取御帘名,
大宋南征重此行,
珠箔忽因风卷去,
芳名留与世荣恩。
在明溪及邻县清流,留有文天祥此行的许多遗迹,如紫云村的“大宋南征”“显盖紫云”(文天祥亲笔题匾),翰仙镇的钦赐村名“国母漈”,清流嵩溪镇的钦赐山名“国母岽”、村名“国母洋”和文天祥题联“山高不碍乾坤眼,屋小能容宰相身”。这些遗迹在民间成了传说,但又有据可证。皇帝高不可攀,偏却曾经流落此地,这就成为本地的荣耀,人们口口相传,津津乐道。因为忠臣文天祥的参与,宋末元初的这番明溪、清流之行就成了忠义之旅,而与文天祥同行的宋端宗皇帝,他为惠利夫人题的匾额恰恰是“五季忠贞”!
更何况,此行还留下一个惊天动地的悲壮故事:迫于形势,杨淑妃在明溪县盖洋镇雷西村的杨家,与民户“认亲”,在此潜伏。如果就此平静地终了一生,当然不是不可能,但是,杨淑妃,这个一路上被称为国母的女子,终究在国破之后聚众起义反元了!这何异于以卵击石?失败是注定的,但是,诚如文天祥说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她放弃了苟且偷安,选择了以身殉国(《福建通志》)。
在这样一块忠义铭刻在心的土地上,陈友定也讲忠义是不奇怪的。
陈友定的生年不详,又名有定,字永卿,又字安国。他祖籍福清,祖父迁到当时属于汀州清流县的明溪,安家在大焦。这人小时候是个孤儿,头长瘌痢,又穷,靠给仓盈(现清流县嵩口)富家罗氏帮工为生。某天丢了鹅,不敢回去,就在邻居王家门口躲着。老王梦见猛虎蹲在门前,一看是友定,认准他不是等闲之辈,就把女儿嫁给了他,还送钱给他做生意,可惜,送了四次亏了四次,血本无归,友定只好仗着体壮,去明溪寨当兵。
《清流县志》说,陈友定为人勇沉,喜欢游侠击剑,很讲义气,大家对他又敬又怕,都争着听他指使。至正十二年(1352),南方红巾军起义,宁化县的曹柳顺也起兵占据了曹坊寨,拥众数万,侵犯邻县。这天,他派了八十人来明溪索讨马匹,友定设计把他们全杀了。曹柳顺大怒,亲率步骑兵几千人,说要血洗明溪。友定率壮丁千余人下山,一下冲进柳顺军营,一路追杀到曹坊,竟然把曹柳顺抓了回来。接着,陈友定又把周边巨寇的寨堡一一扫平。
就这样,陈友定当上了明溪寨巡检,后又因战功从清流县尉升上延平路(南平市)总管,直到至正二十六年授福建行省平章政事,成了福建的最高首领,前后才花了十三年时间。
陈友定忠于元朝。陈友谅围攻建瓯,城中粮食将尽,元朝守将完者帖木儿急檄陈友定解围。友定竟然只率数十骑就敢突围入战!因为军阀混战,南北交通中断,但陈友定的进贡不断:每年通过海道,将粮食运到登、莱等州,转送到大都,虽然路途损失太大,运到的仅十之三四。当友定抓住了明将胡琛时,胡琛对他说,像你这样的人,朱元璋见了一定会重用。友定大笑:“己既被执,又衣有人以不忠欤?”1368年,明军攻入福建,围困了延平(南平)。明明大势已去了,陈友定却杀了招降使者,把他的血滴入酒中,与诸将“慷慨饮之,誓以死报元”。但是,先是决策失误,惹得“将士怨甚”,后又因军器局走火,明军以为有内应,急攻之下竟然攻破了城。这时,陈友定对副手们说:“公等善为计,吾自死元耳。”说完“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要为元朝去死了”,就一手按剑,一手举碗,“仰要而尽”,而副手中的蒙古将领却开门投降!
似乎是为了再次证明陈友定的忠诚,当明军抬着尸体出城时,遇到了一场雷阵雨,陈友定竟然复活了,还吟诗一首:
失势非人事,
重围戟似林。
乾坤今已老,
不死旧臣心。
在京师,朱元璋亲自审问他:“元已降,若为谁守?”陈友定愤骂:“已矣无多谈,安能加死我乎?”意思是说,到这地步就不必多说了,除了杀死我,你还能怎么样?气得朱元璋大骂:“村汉!村汉!”
陈友定是个蠢汉?还是忠臣?烈士?按王世贞的评论,陈友定是“人杰”。汀州府志有诗赞道:
明溪起义破红巾,
移填延平保七闽。
拒战不知天命去,
临危无愧古忠臣。
那么,这是个不识时务者?一个认死理的忠臣?元朝统治中国不到百年,留下的野蛮和残暴却是刻骨铭心的,以至元末,义旗一举,八方响应,庙堂轰然倒塌,应了一句老话: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这样的朝廷,犯得着他去拼命吗?更让人不解的是,在明溪这地方,才92年过去,文天祥抗元的事迹竟然对他不起作用了!他铁定了心护元,而且至死不变。——或也许,陈友定崇拜的偶像正是文天祥,他也忠君,就像文天祥那样坚定不移。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忠的不可能是宋帝,只能是元帝。
但是,文天祥是谁?“故宋之忠臣烈士,赤心义胆以身报国者”。生活在他强大的影响氛围里,不抗元而反倒护元,谁能理解呢?宋亡了,还有遗少在,忠义有人念着;元亡了,就像一阵风吹过,新兴的明朝如同宋的近亲,谁去念叨元臣的忠义呢?
陈友定,你注定是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