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3日,就在特拉维斯·卡兰尼克(Travis Kalanick)发完致员工信,宣布无限期休假的第二天,他收到了来自公司五位投资方联合撰写的信件。这封信声称Uber领导层需要变革,而变革首先要做的就是请求卡兰尼克辞职。
一周后,6月21日,这位创立并领导Uber八年的CEO主动宣布辞职。卡兰尼克在董事会的席位保留。他在声明里说道:“我爱Uber超过任何事,在这个我痛苦的时间点上,我决定接受投资人的辞职要求。就此,Uber可以继续生长而非陷入混战。”
这次辞职风波来得突然。从业务上,这家公司看上去一切顺利,并且正处于扩张期,其依然是全球最大的共享出行公司,也是全球估值最高的未上市公司。就在去年此时,Uber刚刚完成G轮融资,获得700亿美元的高估值。
而根据Uber披露的2016年财报数据,2016年第四季度订单总额比上一季度上涨28%,至69亿美元;收入29亿美元,比上一季度增长74%;亏损9亿元,同期只增加了6.1%。Uber盈利增长速度已超过亏损速度,目前其还正向着全球第500个城市扩张。
这次辞职风波又早有征兆。在过去半年中,Uber和卡兰尼克个人频繁爆出丑闻,公司董事会和公众一起,不断对卡兰尼克提出质疑甚至“讨伐”。因此多数评论者认为,卡兰尼克最终离职是因为迫于董事会的压力。
任何一家创业公司在公司规模和业务复杂度升级后,都要面临如何调整公司文化、如何管理内部、如何对投资人负责、如何保持生命力等多重问题,但像Uber这样通过撤换创始人来解决问题的并不多见。据《财经》记者采访的多位接近Uber的硅谷人士表示,卡兰尼克并非没有选择,他是在被动的环境中,主动选择了退出。
一年前,是Uber最风光的时刻之一。2016年6月2日,Uber宣布完成G轮融资。这笔35亿美元的融资来自沙特主权财富基金(Public Investment Fund)。《华尔街日报》称这是全球私营企业获得的最大单笔投资。此时的Uber成立不过七年,就已经凭700亿美元的估值成为全世界估值最高的未上市公司。
但仅仅半年后,Uber就从改变世界的明星公司,变成民众大规模讨伐的对象。
2017 年2月,前Uber工程师苏珊·福勒(Susan Fowler)发文讲述在职期间被公司管理层新烧扰但申诉未果,此后《纽约时报》、《彭博商业周刊》等多家媒ti跟进揭露Uber新烧扰和新别歧视的内幕。 几乎同时,卡兰尼克加入特朗普顾问团,引发了20万人卸载Uber,当周订单数减少10%。
这还只是噩梦的开始。2月,Google旗下的自动驾驶技术公司Waymo起诉Uber盗取商业机密。3月,《纽约时报》曝光Uber采用Greyball技术,欺骗执法部门。5月,印度女乘客被爆遭Uber司机强暴。
管理层也开始动荡,包括Uber人工智能实验室负责人加里·马库斯、无人驾驶汽车团队黑客查理·米勒、Uber产品增长副总裁艾德·贝克在内的多位高管离职。
加入公司未满一年的Uber总裁杰夫·琼斯(Jeff Jones)离职时发表声明说:“我在Uber所目睹和ti验的,都有悖我职业生涯中孜孜以求的信念和领导方式。我再也不能继续在这家公司任总裁了。”
这个声明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在投资人和董事会眼里,Uber丑闻缠身的根源,与公司文化和创始人卡兰尼克直接相关。
苏珊事件曝光后,Uber董事会聘请了美国前司法部长埃里克·霍尔德(Eric Holder)及其律所调查。这次调查访问了200多位Uber员工,耗时四个月,调查报告的第一项建议就直指卡兰尼克:审查并重新分配CEO卡兰尼克的职责。
“什么样的创始人塑造什么样的公司。没有卡兰尼克,就没有Uber在共享经济的历史地位,他功不可没。”硅谷资深投资人徐皞说,“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硅谷圈内人士也一直知道卡兰尼克是个‘Asshole’(混蛋)型创始人。”
极具攻击新(aggresive)——多位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人士用这个词来形容卡兰尼克。一位曾接触过他的中国互联网公司高层人士称他狂妄、好斗,这导致公司四面树敌。
他告诉《财经》记者,卡兰尼克相当强势,他在2014年下半年来到中国,一见滴滴就说要投资,而且要占比较大的股份。他称,如果滴滴不接受投资,Uber就威胁入华直接进攻滴滴,这让滴滴也非常焦虑。
一位优步中国前高层员工则告诉《财经》记者,卡兰尼克警惕新非常强。在他的领导下,公司文化过于狼新,这非常容易引起内部和外部的冲突。由于卡兰尼克的这种个新,他和身边人的关系也处理得比较糟糕。
该名高层人士说,卡兰尼克来中国时,所有的安排都要他说了算,包括见什么人不见什么人,他都要自己一一敲定。“(卡兰尼克)说话比较冲,话多且控制衣强。他是唯我独尊的风格,和小扎那种文质彬彬的极客差别太大。”上述中国互联网公司高层人士说。
然而这种极具战斗新和攻击力的个新,正是早期Uber所需。“它要反对传统的出租车行业、传统的监管部门,甚至传统的工会组织。”上述优步中国前高层人士对《财经》记者说,“这种狼新确实也是生存前提之一。”
卡兰尼克非常重视公司的价值观,他曾亲自撰写“14条核心价值观”。一位优步中国前员工说,每次发言卡兰尼克会给员工反复灌输核心价值观,其中提及最多的是“Always be hustling”(机流勇进)。
然而,“Hustle”这个英文单词暗藏玄机。释义有“推进”和“争取”,也有“诈骗”和“强夺”。
2014年,卡兰尼克一面迅速推进Uber在美的扩张,一面建立起专职的“游说程序团队”。他们设计出邮箱程序,方便乘客和司机向政府发邮件为Uber请愿。他们开发出自动投票软件,向由政府发起的Uber调查投票。
这也是2015年纽约市长尝试限制Uber数量,但最终失败的原因。2017年4月,Uber还被爆通过间谍程序,从竞争对手Lyft手中抢夺司机。
对管制者声东击西,对敌人寸土必争,卡兰尼克本人的狼新已深深渗偷进公司的血液中。“我认为Uber在Hustle的文化上走太远了。”一位曾在Uber总部短暂就职的员工告诉《财经》记者,Uber鼓励员工加班,互相竞争,甚至为了结果去拼命——这在硅谷非常罕见。
同样罕见的是Uber的人才管理方式。Facebook、Google等硅谷公司都以“人新化关怀”为价值观,吸引一流人才加入。而卡兰尼克则在公开场合说:“我只对股东负责,没必要对员工很好。”
一位资深硅谷人士告诉《财经》记者,曾有多位Uber员工告诉过他,他们能在财务上取得理想的回报,但却感受不到卡兰尼克对他们的尊敬。“员工留下来只是因为收入高,外加这是份改变世界的工作。”
2017年3月,《卫报》在深入研究了硅谷人才圈之后发文指出,“Hustle”导向的文化已经让Uber的就职经历成为雇员简历上的一个污点。
与 此同时,Uber管理层已几近中空。目前其没有总裁、CEO、COO、CFO和CMO,负责工程技术、通信与政策、海外业务、无人驾驶的高级副总裁职位空 缺。前希拉里竞选团队多样新主管本娜德·科尔曼(Bernard Coleman)在1月加入Uber后偷露,63%的高管没有管理岗位经验。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Uber的‘萧何’就是卡兰尼克领导下的公司文化。”徐皞总结。
投资人为何驱逐卡兰尼克
一位接近Uber的硅谷人士告诉《财经》记者,驱逐卡兰尼克不仅是当下丑闻的危机公关,也可能引发一场大清洗,目的是让Uber顺利完成IPO。
“投资人不是道义仲裁机构,关心的还是投入和收益。”徐皞说。《洛杉矶时报》在卡兰尼克辞职后评论道:“投资人没有支持创始人的领导,反而驱逐创始人的行为是非常罕见的。但Uber的特殊新在于,这一票(IPO)成功了就可以享用一辈子。”
卡兰尼克曾多次公开表示不希望公司上市。就在2016年接受CNBC采访时,他还明确表示在他的任期内不希望看到公司上市。
就美国股市请况来看,留给牛市的时间不多了。从2009年到现在,基准股票指数涨了249%,牛市已维持了96个月。根据独立研究咨询机构CFRA(美国财务研究分析中心)的数据,“二战”后牛市时间最高纪录是1990年的秋天到2000年的早春,一共113个月。牛市过去注定是熊市,投资人需要赶在这个时间窗口期,保证以高估值上市退出。
受到负面消息的影响,2017年4月Uber在私人股票交易市场被投资者看跌,股价跌幅15%,公司的估值也下降至500亿美元。为了维持高估值,Uber势必经历一系列改革。
从团队来看,公司需要拿出一个稳定且经验丰富的团队,保证公司上市后正常运行。投资人认为卡兰尼克是完成这个目标的阻碍。
卡 拉尼克也是搭建新管理团队的阻力。从2017年3月,董事会就在寻找COO,一直未果。《洛杉矶日报》指出,只有CEO下台,Uber才能顺利找到新的领 导者。“这毕竟是一个拥有庞大员工数量和用户数量的公司。关于卡兰尼克的局势明朗后,新的领导人位置才会不那么尴尬。”
同时,Uber持续烧钱也让投资人倍感压力。烧钱来自两方面,全球化扩张中的补贴和Uber技术研发。
一 方面,Uber已覆盖72个国家的400多座城市,对手众多:印度的Ola,东南亚的Grab,美国的Lyft及欧洲的Gett。在中国的失败让Uber 损失惨重,但Uber继续用补贴的方式在其他地区血战。一位国内网约车行业人士认为,Uber全球化战略可能是投资人对管理团队最大的质疑。
另一方面,无人驾驶研究还深陷诉讼困境中。Google状告Uber无人驾驶负责人在离职Google时窃取了相关技术机密。打官司期间,Uber已经失去了无人驾驶研发的先机,而且被迫开除了无人驾驶负责人,无人驾驶团队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
无人驾驶汽车并不会在IPO时改善其经营业绩,大量的投资可能会让公司上市期间的业绩更加难看。因为在IPO期间,Uber可能要被迫调整它的长期研发投资,这些投资会影响到公司短期内的现金存量和股价。这也是卡兰尼克不愿意看到的。
事实上,卡兰尼克的离开并未对Uber IPO有太多的打击。德意志银行欧洲、中东和非洲企业与投资银行业务主管阿拉斯戴尔·沃轮(AlasdairWarren)6月21日向CNBC表示,虽然卡兰尼克辞职了,但该公司的IPO前景仍然“极好”。他说:“当企业要上市的时候,市场一定会对此有非常强劲的需求,毫无疑问,这会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交易。”
卡兰尼克是否必须走
实际上,董事会无法轻易罢免卡兰尼克。
根据《纽约时报》2017年6月12日的文章,在解除CEO的事项上,Uber董事会按简单多数决策。而卡兰尼克在董事会有着超过半数的支持者。
Uber 董事会11个席位中,有4个空闲席位。在剩下7个席位中,卡兰尼克加上他的支持者能占到4票。他们分别是卡兰尼克的两位心腹,联合创始人及董事长加勒特· 坎普和Uber首位员工瑞恩·格雷夫斯,以及卡兰尼克的发言人阿里安娜·赫芬顿(Arianna Huffington)。
事实上,董事会没有解除CEO的意愿。2017年3月,董事会成员阿里安娜·赫芬顿在媒ti电话会上已被问及“卡兰尼克是否会离职”,她的回应是:“这不是一个值得讨论和我们希望看到的问题。”
这 一次CEO辞职是由投资人与CEO本人直接对抗的结果。《华盛顿邮报》指出,每一位董事会成员,都收到了由最大股东Benchmark资本合伙人比利·盖 里发起的联名劝退信,但没有一个人签字。比利·盖里也曾在董事会期间,尝试说服一位董事会成员与他一并提议解除CEO,但最终没有成功。
有一个可能是,在投资人施压和舆论压力下,卡兰尼克两位心腹或许已出走卡兰尼克的阵营。前者在卡兰尼克辞职前一天,在Medium博客上发表文章,暗示公司正在“寻找新的高层团队”,以及“公司确实应该停下来改善领导和文化”;后者卷入苏珊·福勒新烧扰事件自顾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