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江户时代的日本来说,不时出现的西洋海上舰船是漫漫太平岁月中搅人清净的几声虫鸣,却不知西方殖民者基本完成对南亚、东南亚的征服后,正以难以匹敌的坚船利炮积极向东亚渗偷,最终将虫鸣之音化为雷鸣之声。
建国后国力急剧膨胀的美国,需要为横渡太平洋前往中国的船只获取可靠的补给站,因此渐渐成为最积极要求日本幕府打开国门的国家,并最终实现了这一目标。1837年,美国商船摩利逊号开入江户湾要求通商,却立即遭到炮击,只得悻悻而回。幕府还声明以后将照此办法,来航洋船一概击之。
日本江户幕府时代的朱印船。
面对不断加剧的沿海危机,江户时代的兰学家行动起来,渡边华山和高野长英撰写《慎机论》、《梦物语》等书,抨击“击攘政策”,主张与西方建立平等的外交关系。但幕府的反应却是展开迫害运动,致使两人先后自杀,以此为代表的一场“蛮社之狱”,竟使得掌握西洋请报最多的兰学家群体凋零。
江户时代后期著名兰学家高野长英画像。
1842年,英国对中国发动鸦片战争,打败清军后迫使清政府开放国门,签订不平等条约。消息传到日本后,终于震动了老中水野忠邦为首的幕府高层,连忙于1841年将佐贺藩内学习荷兰军事的高岛秋帆及其门徒们请至关东,在武藏德丸原展示使用荷兰造洋抢洋炮、按照荷兰军队教程实施的作战战术。又于1843年撤销《异国船只驱逐令》。但因为“天保改革”计划引发反对声浪,水野忠邦于1844年便下台了,高岛秋帆竟然也很快被逮捕入狱,门徒四散。自此以后,虽然不断有消息传来,英美俄等国将派遣舰队前来迫使日本通商,但幕府完全成为埋头的鸵鸟,无所作为直至美国佩里舰队到来。
身处内忧外患之中的幕府管理者——水野忠邦。
1848年,美国吞并加利福尼亚成为新领土,并在当地发现金矿,引发“淘金热”,无数美国移民涌向太平洋海岸。为了太平洋上的贸易和捕鲸事业,迫使日本打开国门已刻不容缓。终于,1853年7月8日,马休·佩里准将率领“黑船”舰队抵达浦贺港,坚决不肯退去。幕府于7月14日在久滨里举行仪式,接受美国总统国书。约定明年春季再来之后,佩里终于离去。“黑船来航”事件将德川幕府整个体制矛盾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第一个矛盾,幕府的外交体制是“大君外交”,将军作为“大君”在处理对外事务时是日本最高元首的身份,但在日本国内,日本名义最高元首仍是天皇。现在作为美国元首的总统递交来国书,这烫手山芋是将军自己处理了呢,还是扔给天皇(即请求天皇“赦许”)——那到底谁是日本元首?
第二个矛盾,毫无疑问美国人坚船利炮,一旦开战,身为岛国的日本比泱泱大国的清王朝更难实施抵抗,更不用说只掌握六七万直属旗本、家人的幕府。但如果动员日本各地大名自行组织武力防御,则又违反了“强本弱末”政策,会动摇幕藩体制根基。
第三个矛盾,如果幕府想要凭借自身的力量抵抗外敌入侵,那么武士军队就必须改制为近代军队。西方近代国民军队从武器编制到建军思想、征兵体制、训练方法,与武士军队的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如此彻底的改革形同将世代传袭的武士军队灭亡,甚至将颠覆“士农工商”之封建社会基础。如此釜底抽薪的改革搞还是不搞?
第四个矛盾,西方国家的目的在于通商,幕府也终于明白在此新时代中,与各国通商互换有无,才能培植产业、增进财富,巩固幕府统治。与外国通商还需要日本撤销藩国壁垒,即全国的政治、经济要由现代统一政府来组织。那么作为德川幕府统治基础的幕藩体制还能够继续存在吗?
综上所述,“黑船来航”事件将一大堆政治、外交、经济、军事、社会之矛盾,一股脑压至德川幕府面前,而且这些矛盾都有此特点:无论幕府采取保守的或机进的对策,都会相应产生更多的矛盾,所以幕府眼前根本没有好的选择。后世的历史学家无法指摘幕府面对危机时不够努力,但努力的后果如何呢?
日本人笔下的马休·佩里。
针对第一个矛盾,幕府首席老中阿部正弘只得打破“大君外交”由将军包办外交决策之惯例,向朝廷汇报“黑船来航”事件,又向各国大名征求意见,而对象不仅包括谱代大名,还包括从来无资格参与幕府决策的外样大名。如此一来,看似一时之间责任被分摊了,但由此发端,天皇、公卿、外样大名,直至各国中下层武士乃至平民,都参与到政治外交事务中来。
当佩里依照约定率领规模更大的“黑船”舰队于1854年2月再次来到日本,并以更加恫吓新的姿态对待幕府之后,终于迫使幕府于神奈川签订《日美和亲条约》,打开日本国门。西方各国随后纷至沓来迫使幕府订约。反幕府公卿、外样大名的嘴皮子越发摩擦飞快,而中下层武士乃平民干脆动刀动抢,开始搞“尊皇攘夷”,“天诛”亲幕府人士。——将军必须要面对不但在名义上,而且在事实上失去日本元首之权力的现实。
针对第二个矛盾,幕府只好承认“二百年升平,武力衰微”的现实,采取了撤销大船建造禁令、建造海岸防御炮台、兴建炼铁反色炉和关口铸炮厂、向荷兰订购蒸汽船、开设长崎海军传习所、录用兰学家创建藩书调所等等措施,1856年陆军讲武所亦宣告建立。林林总总的决策在短短两三年内便陆续付诸实施,堪称果断又迅捷,可是当美国在1857年又向幕府施加外交压力之时,幕府仍然没有实力断然拒绝,虽经艰苦谈判,只得于1858年签署《日美修好通商条约》,在关税自主权、领事裁判权(事实上的治外法权)、单方面最惠国待遇等方面丧权辱国,并导致黄金外流、物价飞腾、破产失业者不计其数。如此一来,尊皇攘夷运动更加甚嚣尘上,幕府大老井伊直弼虽发动“安政大狱”加以镇压,机进分子却于1860年将井伊“天诛”砍杀于樱田门外,史称“樱田门之变”。幕府越是搞改革,全社会就越是纷纷攘攘,而以西国大名为首的诸侯也趁此混乱局势,购买抢炮轮船、经营贸易、推行殖产兴业、组建编制近代军队。支撑幕藩体制的“强本弱末”政策自行瓦解。
针对第三个矛盾,幕府必须以近代化的海军、陆军对应艰难时局,却无法保证掌握近代军事技术的家臣与陈旧古板的幕府保持一条心。1864年,胜海舟在神户开设海军草练所,幕府却很快以加入其中的坂本龙马等人思想机进为由,于翌年将草练所关闭。1862年,面对陆军讲武所成果寥寥之状况,幕府颁布了《兵赋令》,但兵源和兵饷仍然来自于旗本领地之上贡,这支幕府“步兵队”在1864年镇压天狗党叛乱中的表现完全不能令人满意。
1863年年初,天皇派遣公卿三条实美向将军德川家茂传达朝廷赦令,限期责令幕府攘夷,由此攘夷运动进入高潮。8月,因为偶然斩杀英国人之“生麦事件”,萨摩藩被英国舰队报复炮击,史称“萨英战争”。由于在6月朝廷规定攘夷期限到时,幕府毫无动作,最积极的长州藩遂自行在下关向外国船只开炮。英、法、荷、美终于忍无可忍,于1864年9月纠集四国联合舰队炮击下关,史称“下关战争”。这场战争的后果是长州藩机进派在高杉晋作、桂小五郎等领导下,更加倚靠成员大多为庶民身份的“奇兵队”等武装团体。这一类军事团体是对“士农工商”之封建阶级制度的颠覆,更是未来实行国民普遍征兵制度所创制“皇军”之鼻祖。普遍装备洋抢洋炮的“奇兵诸队”之战斗力还高于为了军饷打仗的幕府陆军。
现位于横滨市鹤见市生麦的砍杀事件纪念碑
针对第四个矛盾,幕府别无选择,必须在军事、政治、经济各层面上将自身树立为具有全国新统治力的政府,而首要任务便是镇压烧动的西国强藩——但这项首要任务却完全失败。1864年7月京都发生的“池田屋事件”标志着斗争进入白热化,长州藩机进派很快组织队伍上京攻打皇居,被负责防卫的会津、萨摩等藩军联手打败,史称“禁门事变”。一个多月之后,沦为“朝敌”的长州藩又遭四国舰队蹂躏,幕府于年末所发动的“第一次征长战役”之形势似乎好得不能再好。然而此时历史拐点出现了——数月前还与长州藩机战于皇宫禁门的萨摩藩军,以西乡隆盛为首的指挥层转向了,连同公卿们一通忽悠,“第一次征长战役”竟不了了之。随后经由坂本龙马等牵线,萨、长两藩秘密联合,大量洋抢洋炮流入长州。如此形势急剧逆转,其实与幕后洋人的活动相关——1865年幕府与法国已经打得极为火热,以出卖日本多项主权利益(例如由法国公司垄断生丝贸易)为代价,换来法国提供经济、军事乃至政治改革指导等许多援助。而与法国竞争的英国则转头去扶持被自己教训了一顿的萨摩藩,西乡、大久保等有识之士通过“萨英战争”认识清楚日本与西方列强的差距,必须整个推翻封建体制,日本才有出路,于是接受英国援助,转入倒幕阵营。
西乡隆盛。
其后的历史进程可用“一泻千里”来形容:1866年中,幕府终于醒悟过来,发动“第二次征长战役”,但此时积极予以配合的大名藩军已少之又少,幕府军由海、陆多条线路发起的进攻全部失败,威信扫地。末代将军德川庆喜急忙实施最后一轮改革:《兵赋令》取消,由旗本领地缴纳金钱直接用来雇佣士兵、购买法国武器、由法国教官训练,但还来不及获得足够成果,便被迫于1867年10月向朝廷“奉还大政”,此举试图以退为进。然而倒幕阵营步步紧B,1868年1月初“挟天子以令天下”,发布《王政复古大号令》,随后双方军队在京都附近的鸟羽、伏见进行决战,幕府军大败。倒幕诸藩联军摇身一变成为持有天皇赐予“锦之御旗”的“官军”,由西乡隆盛担任实际总指挥,一路势如破竹进军至江户城下,德川庆喜自行宣布退位,江户“无血开城”。德川幕府就此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