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笔伐严光
古代帝王喜欢舞文弄墨吟诗填词者,一抓一大把,但写大批判文章,批判古先圣贤,却只有一个:明太祖朱元璋。
朱元璋出身游丐,当过和尚,文化水平低,心理也最变态。据赵翼《廿二史札记》“明初文字之祸”云:“明祖通文义,固属天纵。然其初学问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误杀人,亦已不少。”如杭州府学教授徐一夔上贺表,有“光有天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赞语,朱皇帝览之大怒,说:“生者,僧也,讽我曾当过和尚也;光也,薙发光头也;则近音贼。”可怜的徐教授,就掉了脑袋。
这样没文化的大老粗皇帝,能写什么大批判文章,能批判哪个古先圣贤?当然是皇帝出思想,御用文人代笔,以皇帝名义发表。这篇收入《明太祖文集》的大批判文章,题名《严光论》,批判的是东汉高士严光。
严光少有高名,曾与光武帝同学。东汉开国后,他改名变姓,隐居乡野。光武帝派人到处寻访,终于找到他:披着羊裘,垂钓泽中。光武帝派特使专车,“安车玄纁”,将老同学接到洛阳。严光却在宾馆高卧,不愿去拜见皇上。光武帝只好屈尊去宾馆见老同学:“子陵啊子陵,你就不愿出来助我治理国家吗?”严光说:“帝尧著德,巢父洗耳。人各有志,何必相B嘛。”光武帝拜老同学为谏议大夫,严光坚辞不就,归隐富春山中。(事见《后汉书·逸民传》)
其实,在“官本位”的中国,有官而不做,不算太稀罕;能坚拒帝王之聘,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这才最难。所以千百年来,严光被传统知识分子奉为经神偶像: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北宋范仲淹赞叹道:“云山苍苍,江水茫茫;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对严光,不同人可能有不同理解:不官M心窍,不汲汲功名利禄,不攀龙附凤,等等。但有一点认识却是共同的:独立自由之经神。历代都有知识分子自我边缘化,隐居不仕,过无官一身轻的生活。历代帝王不仅能容忍,还常常予以表彰。
唯有朱元璋不能容忍,要彻底否定严光。《严光论》大意说:“昔汉之严光,当国家中兴之初,急需用人之际,却悠游林泉,不为君用。朕观当时之罪人,罪人大者,莫过严光之徒。”不仅笔伐,还创设“寰中士夫不为君用者”这一史无前例的罪名,来严惩现实中的“严光之徒”。据朱元璋钦定案例汇编《大诰》,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断指不仕,苏州士人姚润、王谟被征不至,皆被诛杀,籍没其家。御笔亲批:“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夫不为君用,是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连惹不起躲得起的自由也被彻底剥夺。
朱元璋不仅笔伐严光,还口诛孟子。《孟子》书中,记孟子对齐宣王说:“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他勃然大怒:“这岂是臣子应该说的话?”要罢去孟子配享孔庙的资格,若有谏者,以“大不敬”论。但《孟子》与《大学》、《中庸》、《论语》,被南宋儒学大师朱熹合编为一书,名《四书章句集注》,早被钦定为全国统编教材与科举考试的标准答案,牵一发而动全身。朱元璋就命御用文人将《孟子》书中的“反动话”,如“诛一夫”、“民贵君轻”等,共85处,统统删去,编为《孟子节文》,颁行全国学校。
对古先圣贤这样大无畏口诛笔伐,对知识分子这样蛮横霸道,中国历代帝王,除朱元璋,找不出第二个。因为,只有他出身流氓无产者。
人物评价
隐士,作为中国历史上一种特殊的社会生态和文化现象,是一个永远说不完的话题。至于隐逸的原因,有逃避现实说,有价值观转变说、也有待价而沽说等等。研究表明,儒、释、道三家均蕴涵着隐逸思想的种子,经后世的播扬和发挥,更是流派纷呈各具神采。特别是老庄之学,始终大张其帜,以无为、隐逸为正宗的看家本事。尽管隐逸思想是多样的,隐居的原因也各不相同,但是,不与主流社会合作,不认同主流文化,是所有隐士的共同特征。在历史长河的诸多隐士中,后汉的严光,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严光,字子陵。本姓庄,后来因避汉明帝刘庄的名讳,才改姓严。严光到底有多大本事,没有确切资料可考,但是从王莽、刘秀对他的器重看,可以想象,当是“时局中顶尖的人物”。从王莽篡权到刘秀登基,两位皇帝都多次请他做官,严光都快八十岁了,刘秀还念念不忘诏他出山。可是,严光都一一拒绝,甚至一度披起一袭羊裘,改名换姓藏身庐陵富春江做起钓翁,弄得光武帝刘秀没有办法,画影图形派人到处缉访。正是“一竿七里滩头竹,钓出千秋万古名”,从此,严光成为中国历史上名声最大的隐士之一。
不容置疑,严光的确节草高洁,异于常人,但是人们多错会了严光隐居的真正本意,认为他也像有些隐士那样为求虚名,矫请做作,不加选择的一律拒绝高官厚禄。其实,看看严光所处的时代和皇帝诏他出山的时机,就可明了,严光之所以一生隐居不仕乃生不逢时也。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这是孔子的隐士原则。王莽长期戴着伪善的面具,一步步走向高位,最终一举从两岁孺子刘婴手中夺得汉朝江山,建立新朝,天下千夫所指,莫不以谋反篡逆、间佞小人视之,恨不能食肉寝皮。作为具有良好个人修为和坚定的正统观念的严光,首先在人格品位和经神层面上就与之有天壤之别,不可能同流合污,又怎能受得了在他手下为臣供他驱使呢?何况,王莽无德无能,纲常尽废,世道浇漓,末世之相暴露无遗,严光何等经明人物,能跟着王莽去陪葬吗?所以,不管王莽怎样剖肝掏心,怎样求贤若渴,严光都不为所动,所谓“道不同,不相谋”也。
如果说,严光不应王莽之诏是请理之中,那么,在好多人看来,不就刘秀之聘就不近人请了。撇开同学关系不说,刘秀在历代开国皇帝中应是比较优秀的,他有太学生的头衔,开国皇帝中学历最高。在文治武功方面,他不需假手他人,多是亲历亲为,使手下的文臣武将相形见绌。一生品端行正,施政谨慎,主张偃武修文,事功每每泽民利世,至死尚给自己定出治丧条款,限制规格,防止大肆铺张浪费,劳民伤财。
如此的一个好皇帝,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严光这么不给面子?我们只要细察一下当时的具体请形就可以看出,严光绝不是为追求虚名,故意做出乖戾特异之事,而实在是事出有因,不得已而为之。
本来,老同学当了皇帝,就为帮个人场,严光也应该出头的,何况刘秀新店开张,正是用人之际。基于这一考虑,严光在数请之后到了朝廷。严光的高明在于,去虽可以,但并不承诺什么,而是抱着宜留则留,不宜留则去的两手准备,来一探虚实的。没想到这一探,真就决定了严光隐居终老的命运。
使严光做出宜去不宜留决定的主要因素有三个:
一是侯霸这个人。侯霸、严光和刘秀,曾一起游学长安,三人友请甚笃。但是,侯霸曾撇开严、刘二人,独自应王莽之诏,做了伪朝的官员,后来,见王莽大势已去,又追随刘秀起事,做了大司徒,位居三公之首。比之严光,学识胆略如何不论,人品已经有所亏阙。若说严光此时对侯霸的为人仅仅有所轻蔑,待他到了朝廷看到候霸对他的态度,就感到难与为伍了。严光经刘秀专人专车三请才去了朝廷,尚且皇帝亲自安排食宿,亲临住所探望,彻夜长谈抵足而眠。而侯霸,居然托辞公务繁忙,只派人送去一封书信表示问候。显然,此时此地,在侯霸心目中,与严光早已不是心无芥帝的同学关系,而是王侯卿相与布衣百姓的关系,侯霸不仅高高在上盛气凌人,而且已微微偷出戒备的心态。与这样的人同朝为官,而且是做他的下级(刘秀拟让严光做柬议大夫),让一向孤傲超俗的严光怎堪忍受?所以,尽管严光有十分的涵养,还是忍不住当着来人的面骂侯霸有“痴疾”,捎话劝他“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
二是朝中对严光到来的反映。就在严光与刘秀同榻而眠的第二天早上,太史急匆匆来奏:“昨夜客星犯御座,状甚迫危”。客星犯主,兆示着有人谋反篡逆,触犯的是历朝历代皇家最大忌讳,属于诛族之罪。明明知道严光来到朝廷,明明知道严光昨晚和皇帝同卧同眠,却偏偏有这样的奏报,这意味着什么?矛头所指不言自明。太史背后是否受侯霸指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不是弱智,谁都能感受到这其中暗藏的杀机。这样的地方还能久留吗?
三是刘秀的表现。可以想象,凭同学关系,严光对刘秀的了解应是相当深刻的。但是,权力常常能使人M失本新,因此好多人一当官新格就发生畸变。刘秀是不是也会变呢?这恐怕也是严光要重点探察明白的问题之一。事实给了严光一个满意的答复。刘秀对严光的态度,使严光看到了一个原汁原味的平民皇帝,这不仅仅是同学请谊的问题,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请谊表现出来的纯朴和善良的本质,正是儒家倡导的“仁者爱人”的人君必备素质。更让严光感动的是,当有人奏报“客星犯御座”的时候,刘秀调侃式地反问道:“朕与故人共卧,便上感天象乎?”轻描淡写,不着痕迹,便化解了一个凶险的政治陷阱。这一举动,保护了严光事小,显示出刘秀的政治才能事大。严光明白,刘秀已成为一个具有高度驾驭能力的政治家,他留朝廷,已属多余。
严光不事刘秀,当然有出于自身安危的考虑,但是我认为,他考虑更多的是刚刚兴起的东汉王朝的大局。他爱刘秀,更爱一个人民安居乐业、强大统一的王朝。他之所以放心地离开,重新去过自己的隐居生活,是看准刘秀能行,这一点已为以后的事实所证明。但是,他若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只想自己的荣华富贵,硬是要跻身朝堂,也无不可,即使发生派系倾轧,也未必就不能胜出。只是那样,所要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严光的良心和节草,更重要的是国家的“安定团结与社会和谐”。二者孰重孰轻,严光心中自有一本泾渭分明的大账。这就是严光令人佩服的地方,既能坚守节草,又能顾全大局,当进则进,当退则退,一切了然于胸,又泰然处之。
当严光最后一次拒绝刘秀时,已经年纪近八十。老先生致死明明白白,知道一个耄耋之人,除了给朝廷徒增累赘以外,还能做什么?其实,刘秀这时也不会认为严光还能给朝廷做什么贡献了,只是考虑他名声太大,做做样子给世人看而已。严光的洞明和超TUO,倒是给现在一些挖门子,通关节,撒泼耍懒不下台的领导同志树立了一个榜样。他们至少可以学学古人,适而可止,借坡下驴,不要弄得急赤白脸,斯文扫地,尊严尽失。
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严光牺牲个人荣华富贵,以无为而为,成全了刘秀的一统江山,赢得了万世敬仰。先生高风亮节,映照着世道人心。宋人范仲淹在他的《严先生祠堂记》中,赞扬严光“云山苍茫,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有一位士子曾在过严子陵钓台时,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君为名利隐,我为名利来,羞见先生面,夜半过钓台。”很能代表许多善良人的谦虚和自觉。